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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花耐冷(〇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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梅花耐冷(〇一)

且說定下船後,邱綸見銀子所剩不多,次日便往家去要錢。自門首踅入園中,恰好幾丈開外碰見長壽。待要喊,不想長壽將腳步一轉,唯恐避之不及的樣子。

邱綸不明因由,大為生氣,竄上去揪住他作勢要打,“你跑什麽?!難不成爺是哪裏來的鬼,還能嚇破了你的膽不成?”

長壽擡起手來擋,口裏忙呼:“三爺別打!小的知錯了,小的該死小的該死!”

邱綸丟開手橫他一眼,“既然曉得怕,怎麽見爺不上來行禮,反倒老鼠見了貓似的躲開?”

長壽“嘿嘿”笑幾聲,低著臉一壁窺他的臉色,“不是小的不知禮數,跟了三爺這些年,會不曉得給三爺行禮?實在是有苦衷。小的要是沒猜錯,三爺回家來,是來拿錢的吧?果然如此,小的就不得不躲。太太發了話給賬房和家裏的一幹人,叫不許給您支取銀子,連各家鋪子裏也交代了,不許給您錢,也不許您拿取東西。小的怕三爺知道了生氣,又幫不上,只好躲開了,省得幹看著您著急,心裏也疼啊。”

邱綸睨著他,半信半疑的神色,“這回是來真的?”

“看樣子假不了,業已放出話去了,還往蘇州給老爺去了信。實在是您上回把太太氣得不輕,當著大奶奶,二奶奶,尤大姑娘的面頂撞太太,這不是傷她老人家的體面嚜,能不動怒?”

“我那也是叫她們給逼得沒法子,好說好商量的時候她們又不依,難道怪我不成?”

丟下這話,邱綸依舊往賬房裏去,果然就碰了壁。管賬目的先生撂下話,沒有太太的話,誰來支銀子也不給。只得轉去邱夫人房裏去。誰知進門聽見他娘病了睡在床上,忙進臥房裏瞧。

未及開口,邱夫人便拿吃藥的湯匙向他丟來,藥也擱住不吃了,指著他鼻子罵:“你還有臉回來?你不是為個女人要跟家裏造反麽?不是拋家舍業要跟她去麽?又回來做什麽?難道是特地回來看看你老娘死沒死透?!”

邱綸忙退一步,摸著鼻子咕噥,“您這是哪裏的話。”

伺候的媳婦又拿了把湯匙來,兩頭勸著,“太太別生氣,倒氣壞了自己的身子。三爺不懂事,您還跟個孩子計較不成?三爺,快,給你娘磕頭賠罪,說‘兒子錯了,往後再不敢有一絲一毫忤逆父母。今日回來就是來認罪的,往後保管規規矩矩服侍在娘身邊。’”

不想邱夫人還未作表示,邱綸倒登時擡起頭來,“那可不成!我還要陪著妙真到常州去打官司呢,等回來再來給娘磕頭。娘,您告訴賬房一聲,叫他們給我支幾百兩銀子使,這一去少不得有許多花費。”

登時又把邱夫人慪得個肝火大動,連藥碗也舉起來砸過去,“你還想要錢?做夢!為個女人,把你老娘氣死在這裏不算,家也不回,還要陪著她東奔西跑的,還想問我要盤纏?你們不是好得生死分不開嚜,還曉得要吃飯要花銷啊?要花銷,你們兩口自家賺去啊!”

邱綸忙腆著臉說好話,“娘,您別較這個真啊,兒子這一去,沒錢在身上怎麽成?您就不怕兒子在外頭挨餓受凍?”

“那就隨你餓死!餓死你倒是老天爺開了眼,替我除了你個孽障,叫我下半輩子的日子輕省著過!”說完邱夫人便牽著被子睡下去,向裏頭“嘎吱”翻了個身。

後頭邱綸又連番央求,皆不管用,邱夫人全作沒聽見,說得煩了,揀起個枕頭丟他,叫他滾。他不得趣,只好出來,欲往街上幾間鋪子裏去問問。心想著連他娘這裏都不松口,鋪子裏想必也討不著好處。

這廂臊眉耷眼地在園子裏逛著,忽然聽見後頭有個小丫頭子喊他,原來是他二嫂打發人來請。

到那屋裏坐下,二奶奶問了他幾句後,便吩咐丫頭往臥房裏取了個包袱過來,揭開看是整一百兩銀子。

二奶奶道:“昨晚你二哥叫了老五叔來問,知道你和妙真小姐要往常州去打官司。你二哥說,這一路去,總要些盤纏,太太雖然管著不許給你,可他做二哥的,不管你那些兒女情長沒要緊的小事,只管你有沒有銀子花。晨起他走時,拿了七十兩出來,算準了你要回來要錢,叫我給你。你二嫂雖然體己錢不多,也補了三十兩,給你湊個整數。”

他們邱家從不曾分家,大爺二爺雖各在外料理著生意,可所有的進項,一並都歸入總賬。素日的各房裏的花銷,都是由邱夫人按月支派。因此各人日常的開銷盡管都有富裕,要大項卻都得理清了事由,現往邱夫人那裏現要。

二爺拿出這八十兩銀子,也是從自家的開銷裏挪出來的一筆。邱綸接了,道謝之餘,又怕不夠,便腆著臉笑,“二嫂,你和二哥是最疼我的,少不得再拿點給我,一百兩只怕不夠花啊。”

二奶奶立時板下臉,“這還不夠?你出門在外就不知道省檢些麽?老三,我才懶得教訓你,只是你也要曉得長進,什麽錢該花不該花,你要有個盤算吶。我不多說了,你要多的沒有,不要你依舊還給我。”

邱綸怕她反悔,忙提了銀子起來,作了幾回揖告辭往九裏巷回去。走在路上,被熱烘烘的太陽照著,猛地想起昨日傍晚妙真找扇子,這一路丟丟落落的,只翻到一把竹柄的紈扇。

他嫌那竹柄的不夠好,扇面也不好,一味想要自己的女人細枝末節上光鮮體面,便順路走進家鋪子裏,揀了兩把玳瑁緙絲的,也給自己添置了一把象牙骨灑金面的折扇。

歸至家中,將兩把紈扇獻與妙真。妙真自然識貨,一看扇柄扇面,又看繡工就曉得價錢不少。說是三兩銀子,妙真因問他,“你哪裏來的錢?”

邱綸便把回家這一趟的遭遇細細說給她聽,最尾歪在榻上,餳著眼一笑,“我早就說了,他們是犟不過我的。太太雖然發了狠心,可我二哥二嫂也不能放著不管,還不是拿出一百兩叫我做去常州的使用。”

妙真向他望去,想起他家那位二奶奶,倒是個通情達理的人。他得了哥哥嫂嫂私底下貼補的錢,沒說懷著天大的感念,反倒覺得是人家該給他似的,竟還有幾分得意。

她心裏略有些不舒服,卻是人家的家務事,又不好多置喙什麽。不過管不了別人,當管好自己,就把那兩把紈扇擱在炕桌上,揀起先前那把竹柄的在他眼前晃一晃,“你拿去退了吧,我這裏還有這個使用。一把扇子,扇風而已,根本用不上這麽名貴的。昨日我才說下的,從今往後,該省檢的地方就要省檢。”

邱綸端坐起來,盤腿轉向她這端,“這可不行,你從前錦衣玉食,沒得跟了我,就要叫你過省檢的日子,那我成了什麽了?堂堂男子漢,叫自己的奶奶衣著光鮮,打扮體面,這是最分內的事。你在這上頭省檢,不是打我的臉麽?”

“我自己如何穿衣打扮,與你有什麽相幹呢?這話不對,倘或我偏就不愛那些鮮亮的衣裳,珠光寶氣的釵環呢?難道也怨你給我買不起麽?這都是外頭的東西,你待我好不好,又不在這些東西上頭。”

邱綸笑起來,握住她一只手,“你這麽深明大義,我就益發該對你好了啊。可我這個人,一旦要待人好,就想把天底下的好東西都買給她,別的待人好的法子我也想不出來。”

“我不是要你想這些。”妙真輕輕蹙眉,嘖了兩聲,“我這樣講吧,你是為了我才從家裏跑出來的,人家都冷眼等著看咱們的笑話呢,咱們就該做出個樣子給他們瞧。你此刻要是知道省檢,再不問你家裏去伸手要錢,就是保全了我的臉面,就是對我最大的好處了。你明白麽?”

邱綸明白是明白,還不是她那要命的驕傲在作祟。可他覺得這不過是賭氣,不管家裏頭誰拿錢給他,都是天經地義,在他並沒有一點尊嚴上的妨礙。

不過這是小事,他不願和她爭論,笑道:“好好好,我明白我明白。可我買扇子的時候人家就說了,錢貨兩訖,概不退賬,不喜歡也只能去換。你實在不喜歡,要不我再去換兩柄來?”

妙真只得作罷,“那只好算了,可你下回可別再買這些不必要的東西。”

邱綸嘴上答應著,卻是一句話沒往心裏去。一時走回西屋,看見花信在為他打點東西,他想著自己跟前沒有下人服侍,到底是在使喚人家的下人,不可虧待,便隨手賞了二兩銀子。

花信自然謝個不住,也笑個不住。

恰巧良恭從廊下經過,聽見裏頭花信在連連道謝,像是為了邱綸又賞了她些什麽。他心裏倒和妙真的想法不一樣,很樂於看見邱綸大手大腳散財,散著散著,自然就把一身不成器的紈絝之風都散露無疑了。

男女之情也很奇怪,往往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。妙真和邱綸最初相識,是壞在他一身的紈絝習性上,那時她應有盡有,邱綸的討好奉承不過是在“繡金邊”,她當然看不上;後來兩個人要好,不過是因為妙真身陷窘境,他繡的金邊成了她鶉衣百結上的一份碩果僅存,自然珍貴;眼下又不同了,她已在困頓的日子裏日益改變,看待邱綸理所應當地又換了副眼光。

無論如何,一對男女在人生的道路上若不能齊頭並進,終要東零西散的。良恭暗暗高興著,浮到臉上來,成了一抹輕蔑的笑意,帶著這點笑意一徑走進妙真房裏去查看箱籠。

甫進門,妙真就疑惑,“你在笑什麽?”

良恭不作答,看見炕桌上兩把上等紈扇,反走去拿起來看,越看越是把嘴笑開了些,“這是邱三爺買的?”

妙真拾起另一把,在手上沒奈何地轉了轉,撇著嘴,“可不是嚜,我叫他拿去退了人家,他說退不了。真是的,既虛擲了銀子,還平白的添了兩件行李。虧得不是什麽大件,要是大件東西,帶起來不夠麻煩人的。”

良恭睨著笑眼故意問她:“你不喜歡?我看倒是做得很精致,堪配你啊。”

“什麽配不配的,我難道還要這些東西來襯麽?如今這裏一趟那裏一趟的沒個定數,我恨不能一身輕松,什麽行李都沒有才好。這些東西,不過都是身外之物,丟了又可惜,帶著又累人,還不如拿去典了。”說著擱下扇子,把臉一歪,嘆了口氣,“就這麽辦,回頭沒錢的時候,就拿去典些銀子。依我看有錢還是該置辦些房子產業要緊。”

良恭“哼哼”笑了兩聲,也放下扇子,去查檢地上擺著的兩只大箱籠。

妙真一雙眼狐疑地隨著他轉動,“你到底笑什麽?怎麽笑得好似不安好心。”

“你看你,凈是多心。”他轉過來,人剛好在西曬的一片太陽之外,陷在陰涼中向她不正經地擡一下眉峰,“是幾時落下的這毛病?”

“我才沒有……”她心裏久違地彈動一下,不自在地把臉偏向一邊,端起早就放涼的茶呷了一口。

良恭翻看那兩只箱子,仍舊在其中一口的面上看見那只王昭君的風箏。他又笑著把箱子蓋上,什麽也沒問。

他慢慢在屋裏巡查了兩圈,故意不去看床上那並排放著的兩只枕頭。可眼睛不由自主地掃過去,仍然不可避免地發現都有睡過的痕跡。他望著那床疊好的被子,心裏壓制著一股憤然沖動。

他笑得又有些冷淡了,“東西都帶齊全了麽?這一去,不知幾時才能回來。”

“你不是在查檢嚜,又來問我。”

“問不得?”

妙真調臉一看,他不知幾時走到面前來了,笑著睨她,目光是冷凜凜的,給人一種壓迫。

她一副心竅轉來轉去,也猜得到他是為什麽。反正這一向他在這屋裏總是要受點什麽刺激,偶爾也要陰陽怪氣兩句,隨時隨刻就能翻臉。

盡管他們從不涉及到隱秘的話題中,但她已是抱著“明人不做暗事”的態度,頗有幾分磊落軼蕩,怕他什麽?

她仰起雙眼,“問是問得,不過你是多此一問。”

他笑著咬牙,拿手指隔著點距離在她鼻尖前點一點。妙真就把這手拍開,“你敢指著我?”

良恭只得把手往回收,收成一個拳頭攥在袖中,“我有什麽不敢?我這個人你還有些不清楚,一向是不把人放心上的時候才和講人和氣,放在心上的人,我就不和他客套了。”說著又往前去轉悠,這裏翻翻那裏翻翻,一面嘆氣,“不過你說得對,我對你也該是講些規矩的好,畢竟今時不同往日了嘛。”

妙真暗瞟著他沒定行的輪廓想:他說這話,難道是在威脅我?也許他這時候才吃醋吃到面上來?還是這意思是打算要在心裏放下她了?

她心裏百轉千回的,想到後一種可能性,一時就有些發慌。堵著個疑問在腔子裏,悶悶的,正猶豫著要不要試探試探,卻見邱綸進來了。

邱綸看見良恭也在,順便就過問他包船的事。良恭回道:“邱三爺給了錢,難道還有辦不成的事?和人家約好了,明日一早就啟程。”言訖就要走。

“馬車呢?”邱綸又問。

“也都雇好了,明日卯時就來門前接。”

邱綸走去把擺在墻根底下的箱籠輕踢一腳,“多雇一輛來,我和妙真乘一輛,另一輛拉這些東西。”

妙真道:“攏共也沒有幾口箱子,一輛車也放得下。”

邱綸笑著走過來,“誰和這些東西擠在一起?磕磕絆絆的,也不好坐人。”

妙真氣他總是這樣不必要地開銷,待要說兩句,不想良恭卻笑著來讚同他,“三爺說得是,這些東西和人都在一輛車上,路上又顛簸,總是跌來撞去的,沒準就碰到人。我還是再去雇一輛車,咱們也不差這兩個錢,不好做那副窮酸相。”

邱綸哼哼笑著,“你這話我愛聽,省這幾個錢又不能發財,我最不喜歡摳摳搜搜的小氣樣子,叫人家看了笑話。”

妙真聽他兩個的意思好像是在說她一樣,就默然不語了,隨邱綸去安排。

隔日就雇了兩輛馬車,前一輛馬車內坐著邱綸與妙真,車外是車夫與良恭。後一輛裝些行禮,花信也在上頭坐著,外頭則是車夫和嚴癩頭。

晨曦紅紅地照在車簾子上,映著外頭的人影,那顆光禿禿的腦袋搖來晃去,簡直晃得人煩悶。花信這一刻真是有些萬念俱灰的意思,邱綸與妙真的婚事恐怕難成了,她的前程也不可避免的受了牽連,難道就只有眼前這個人選?

想想真是不甘,情願把渺茫一點希望仍寄托在邱綸身上。就算他與妙真婚姻不成,總還是很要好的一對。即便將來另有位“邱三奶奶”,邱綸也是丟不開妙真的,不論是二房還是外室,總要給妙真一個位置。那麽她做丫頭的,未來也還是有一份機會。就是眼下,邱綸也是一個很大方的主子,如何都是不虧。

如此一盤算,花信果然盡心竭力服侍起邱綸來。不似往前,盡心雖盡心,也是拿他當客。如今待他已與妙真無二,都當做自己的主子。

這一程還算安穩,妙真沒發病,只是到無錫轉行河道時遇上往常州去的那條水路夏汛漲潮,許多船只都不敢走。一行平白在無錫耽擱了個把月的光景,這一月便借住在邱綸一位朋友府上。

他那朋友叫華子鳴,同邱綸一般年紀,十分好客。妙真起初不想去人家府上叨擾,不好意思,怕人家長輩問起她和邱綸的關系。架不住這華子鳴說家中長輩這一陣子都到外鄉訪親戚去了,並不在家,這才肯借住過去。

自住到這華家起,妙真便日日打聽著退潮的消息。邱綸卻不甚掛心,好容易與舊友相會,偏這位舊友又與他一樣的性情,又是家中無人,自然是日日檀板金尊為樂。

妙真因空隙裏,想起那年上常州時在那韋家寄居過一段,受了人家的照拂款待,便要打點些禮物去拜見人家老太太。

和邱綸說起,邱綸道:“這個好辦,到街上買些東西,叫華家的車馬送你去就是了。”

“我明日一去,少不了下晌才回,你如何消遣呢?”

“我和華子鳴出去會朋友的局,這無錫我雖路過兩回,卻從未好好玩過,有了幾個新交,還會寂寞麽?”

當下辰時過半,華家的下人送了早飯來,花信在那裏擺飯,妙真叫他過去吃,他卻歪在榻上頹懶地打著哈欠,“我不吃了,我在這裏瞇一會,昨晚三更天才睡。”

妙真因問:“你忙什麽三更天才得睡?”

“我近三更天才回來,你沒聽見我那屋門響麽?”

這麽晚才回,恐怕是在外頭胡混,妙真隔著炕桌瞥他,“你做什麽去了?”

邱綸睜開眼睇見她懷疑的神色,就笑起來,“你怕我在外和女人胡混麽?你放心,哪個女人能及你?是華子鳴引薦了幾個朋友給我認識,裏頭有位姓周的,他在他府上擺了一席,請了一班雜戲,特地請我們。大家就在他府上吃酒,玩到了二更過半才散。我發誓,席上除了唱戲的,還有他的姬妾外,再沒別的女人,不信你去問華子鳴。”

妙真哼了一聲,“我才懶得去問。”

對他這一點,她倒是放心的,只是不高興他左也是玩,右也是玩。

她自走去和花信吃早飯,剛端起碗來,邱綸又起身向墻根底下那箱籠裏翻銀子,“人家昨日請客,今日又輪到一個姓陳的,明日是那姓金的,後日怎麽也當輪到我還席了。只是我在此地不熟,不曉得哪家的酒好,哪個班子的戲好,要拿些錢請華子鳴幫我張羅。”

自妙真說了幾回要節儉後,他為表誠心,將銀子交給妙真存放。妙真推脫了幾回,他死活要給,她只好依從了,把那銀袋子放在一口箱籠裏。因自己還有十幾兩使用,也從未去翻用他的。

她看著他翻,聽見那銀袋子“嘩嘩”響,就玩笑,“你這錢怎麽越放越多?聽著聲比從前還要響呢。”

本是無心的話,邱綸聽著竟像是在挖苦他。動靜越大,一不定就是銀子多了,也許是銀子更碎了。

他心裏雖有些不痛快,卻裝作沒聽見,拿了些出來,仍把袋子擱進箱籠裏,還走來桌上囑咐她,“你明日要去拜訪人家,下晌也需得去街上置辦幾樣體面的禮物,可別為了省錢就揀些拿不出手的東西,只管取那箱籠裏的錢去買。”

妙真也曉得這一項不能省,畢竟先前承蒙人家照拂過一陣,便點頭應下。

邱綸也不睡了,忙著從客院出來,往那華子鳴房中去。路上撞見良恭,本來互不理睬擦身而過的。誰知良恭走出幾步,忽然掉轉來問:“三爺這是去找華官人?”

邱綸仰著下巴道:“怎麽,他不在家?”

“倒沒見他出去。”良恭大太陽底下笑出口白森森的牙,“不過依我看,你不應當去找他。”

“你這是放的什麽狗屁?我的朋友,還輪得到你說應不應當去會?”

良恭笑道:“你別急啊。我猜你去找他,是為了昨日受了朋友的請,要請他張羅還席的事,是不是?”

“是又如何?”

“所以我說你不該去啊。你想想,你和華官人是什麽樣的交情?我看那華官人和你一樣,都是仗義之人,他替你張羅,少不得就要一辦到底,哪肯收你的錢呢?你去找他辦這事,一則,朋友間推來讓去不好看,你未必推得過他;二則,他給你忙活一場,給人家聽見,這東道算他盡的心還是算你盡的心?”

思來也對,麻煩人家一場,人家未必肯收錢,這東道說是自己請的,也未免有些臉厚。邱綸仰頭一嘆,“那我找誰去辦?無錫我又不熟。”

良恭笑了下,毛遂自薦道:“三爺要放心,就交給我去辦。那年送姑娘到常州,我們也是在這無錫耽擱過好一陣。這裏的街巷酒家,我熟得很,在那韋家住了些日子,雜戲班子也很知道一些。”

邱綸慣來不會張羅,很樂得有人替他張羅,便將銀子交給他,“那你去辦,務必要辦得體面些,後日午晌我就要請客。”

“嗳,交給我,盡管放心。”

良恭拿了銀子,便夥同嚴癩頭與華家一位要好的管事一並往街上去。他要存心散起銀子來,也是位“財神爺”。到了那有名的酒樓,一律揀最貴的定下,什麽翅參鮑肚,美酒佳釀,任那銀子流水一般淌出去,他連眼皮也不眨一下。反正不是花他的錢,他比誰不會裝闊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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